看完《邪不壓正》,很多人對姜文表示失望,斷言這部片子的失敗在于,他是個不會講故事的導演。支持這一判斷的理由來自兩處:其一,此前的《讓太陽照常升起》和《一步之遙》都是七零八落的一堆情節,拼接不出一個完整故事;其二,《邪不壓正》把原著小說《俠隱》里一個講得四平八穩的故事改編得邏輯不通,相當混亂。
講不好一個故事是《邪不壓正》的敗筆嗎?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認為先要確認是不是所有電影都在講故事,以及姜文是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導演。
通常商業片必須要講一個所謂“古典敘事”結構的故事,需要滿足的要求是:情節發展有邏輯,有明確的結尾,主角始終是故事的中心,敘事視角保持客觀。很顯然,一心討好觀眾的商業片之外,名垂影史的大導演們還折騰出了各種各樣的電影敘事風格,也就是說,講故事并不是電影的目的。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就更明確,遠的不說,姜文在《讓子彈飛》里曾經顯示出他其實很會講故事。那么,為什么一個會好好講故事的導演偏偏不好好講故事呢?我想,這關乎姜文的個人追求。
姜文是個對“約定俗成”有抗爭的人。迄今為止,他執導過六部電影,不論成敗,他不做別人想象中的事,他的電影永遠無法預期。小說《俠隱》講了一個江湖復仇的故事,最讓讀者念念不忘的其實是故事背景里老北京的日常生活、吃食玩物。可這些,姜文全舍了,他壓根沒想踩著小說賣巧。拍老北京的鏡頭十有八九會放在市井街巷,紅墻綠瓦。可姜文拍出來的老北京是連綿不斷的房檐瓦片,他讓你從空中俯視雪后一片白茫茫,看那不沾塵染垢的樣子。他假想著在沒拆的城墻上散步是多么愜意,那神秘鐘樓里面究竟是什么樣子。至于北京人的講究,他不贅述,藍青峰為了口醋,包了頓餃子,一次煮七個,趁熱吃完再煮。只有老北京人,才能領會那種貼骨到肉的質感,一言已盡。
作為導演,姜文其實很厚道。雖然他出現在新聞里總是氣場十米高,可在電影里,他并不跟觀眾使勁顯擺自己有多高明。很多大眾喜聞樂見的電影里有的那種特別抖機靈的臺詞和段子,姜文不用,他的臺詞也幽默,但水草似的,離開了電影就不成段子了。人們總覺得創作者一下說出自己感到、想到而表達不出來的話就特別高明,但姜文似乎總想用電影在觀眾心里撞開點什么,逼人家自己琢磨,恍然悟了,頓時覺得是自己挺高明。《邪不壓正》把交代故事的臺詞壓縮到了最少,留了很多疑問給觀眾慢慢琢磨著玩,比如,藍青峰口口聲聲布了二十多年的局目的是什么?李天然剛到協和醫院時對著宣誓的那個“腎”跟這個故事還有什么關系?等等。這些問題只要鉆進腦子里,答案就會在人生的一個時刻出現。
從《陽光燦爛的日子》到《邪不壓正》,可以明顯感覺到姜文的電影越來越激烈,《邪不壓正》全片幾乎都在一種“嗨”的情緒里,靜不下來,還有幾處血腥暴力鏡頭。這是讓我不太適應的部分。姜文對表達生命感受的興趣遠大于講故事,于是,他用電影的激烈感來平衡單向的表達可能帶來的乏味,也在有限的時長里提升了電影的密度。任何人的一生被寫成故事,也不過只有幾個情節高潮,而姜文的電影里的人物總在激烈地沖撞,不斷反轉,密集地起落高潮。死亡、背叛、好運,姜文電影里發生著各種剎那之間的意想不到,或許這就是他要向觀眾表達的。人生的荒誕就像那顆被錯誤摘除的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李天然和他所遭遇的所有人,都是作為彼此的工具存在;人的處境就像李天然一個人杵在房檐上放眼北京的感覺,天地廣闊,孤身一人,無可依靠;誰都是帶著恐懼,給自己披上好多層外衣,扮演著各種角色,半蒙半騙的生活著;想要擺脫恐懼,巧紅告訴李天然,脫下外衣,奔赴目的,別再讓自己的借口騙了自己。
標簽: 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