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多的偶像劇,為什么總是呈現出極其相似的面目,看上去只是同一敘事結構的不同變調,并依舊廣受歡迎?
近年來,偶像劇的翻拍層出不窮。繼幾日前臺灣偶像劇收視冠軍《天國的嫁衣》被宣布將被翻拍之后,電視劇版《紅蘋果樂園》也宣布明年夏天開拍新版。而幾個月前,新版《流星花園》才剛剛播完。
事實上,翻拍影視作品十分常見。但大部分翻拍片都會在技術或故事上進行突破,而偶像劇的翻拍則不同——無論是在制作技術還是在故事形式上,都難看到偶像劇有較大的創新和突破。從已經播出的《流星花園》新版,到即將播出的《天國的嫁衣》,劇情都與原版一致,角色形象/性格設計,時代背景也與前作差別不大。
雷同的偶像劇一再重現,背后有諸多原因。從商業投資的角度來說,電視劇翻拍可以產生很強的話題性從而保證收視率;減少在原創劇本等方面的投入;也能夠滿足受眾的懷舊心理......
以上這些理由,已經有相當多的行業文章討論,但它們都回避了這個話題的另一個層面:為什么同樣題材、同樣內容、甚至同樣人物設定的一部偶像劇能夠經久不衰?換句話說,諸多的偶像劇,為什么總是呈現出極其相似的面目,看上去只是同一敘事結構的不同變調,并依舊廣受歡迎?
面目相似的女性烏托邦
對偶像劇概念的界定,目前學術界還沒有形成統一標準。比較公認的說法是,這是一種以展現俊男靚女戀愛為敘事主題的電視劇作品。綜觀影響力較大,獲得廣泛關注,以及近年來翻拍較多的偶像劇,不難發現它們有非常多共性。盡管它們看似講述的是與年輕一代的文化潮流、生活感情息息相關的故事,但都或多或少地抽離現實,展現出烏托邦式的夢幻場景。
顯然,無論偶像劇如何推陳出新,都與最新的文化潮流、社會環境、時代背景掛鉤,無論是否啟用當下最受歡迎的男女演員,它的本質都不會改變:和“爽文”一樣,偶像劇是一場春夢,一次次的翻拍只是春夢形式的調整和變奏,它呈現給觀眾的并非真實,只是一種想象。通過塑造完美的人物與場景,偶像劇讓觀眾在凝視中產生幻想,而這些幻想的面貌大多是極為相似的。
2001版《流星花園》劇照。
從生活場景上來看,普通人充滿煙火氣息的生活在偶像劇中幾乎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精心包裝過的精致展演。多數偶像劇的男女主角永遠不會操心“外賣是不是衛生”、“買不起新手機”、“租房甲醛超標”等等現實中常見的問題。他們穿著各種潮流的服裝,更換著多種體面的配飾,行走在中產階級及以上的人群之中,穿梭于各式時尚派對,居住在干凈整潔的公寓甚至別墅里。只要描寫到職場,偶像劇中常常出現的都是大公司、知名外企等精英化的職場平臺。哪怕是以校園生活為背景的偶像劇,也多出現階級化的特征,展現校園中的“頂尖階層”。以中日韓三國都有多個版本、獲得巨大成功的典型偶像劇《流星花園》為例,其內容涉及了許多關于上流生活想象場景,主角是四個富家子弟,在今年最新翻拍版播出后,觀眾和媒體熱衷討論的話題有:“五個版本F4大對比,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高富帥?”“《流星花園》5個版本華麗造型對比”,“新版流星花園穿衣太土”等等。觀眾對財富的迷戀和追求由此可見一斑。
2018版《流星花園》劇照。
從人物塑造上來看,許多偶像劇的男主角都完美得不真實,他們不僅多半不差錢,規避了現實愛情中的經濟糾紛,還大都擁有出眾的外表,并且能夠在任何時刻解決女主角遇到的困難。這種能夠在物質和精神上滿足女主角的所有要求的男主角,代償性地滿足了偶像劇的主要受眾——女性觀眾的異性幻想。如《微微一笑很傾城》的男主角肖奈,相貌英俊,還是一個擅長古箏、圍棋、游泳,玩游戲全服第一,計算機編程能拿全國大獎,年紀輕輕就開了自己的公司,堪稱全才型的男神。更重要的是,這些外貌才華財富俱佳的男性,都癡情地愛戀著女主角,要與之進行一場曠世戀愛,并愿意在愛情中伏低做小,不斷付出。
顯然,熱播偶像劇創造出來的完美故事,是一種能夠同時滿足社會身份、財富自由、浪漫愛情、婚姻家庭需求的烏托邦,是廣大女性的終極幻想。那么,通向這種“理想生活”的途徑究竟是什么?
經年不變的"灰姑娘"
為給女主角
(或者說觀眾)
提供一種金錢、地位、婚姻、愛情均達到“完美”狀態的捷徑,不少偶像劇都給出了同樣的答案:有錢的帥氣公子喜歡上單純淳樸的普通女孩。處境窘迫的灰姑娘遇上了聚光燈下的王子,他英俊優雅、地位高貴,她善良美麗、柔弱堅強,他們彼此相愛,克服重重阻礙,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是永不過時的愛情敘事。
“灰姑娘”的敘事模式在許多偶像劇,甚至可以說是大部分典型的成功偶像劇中都作為主線存在。日韓偶像劇中這樣的劇情比比皆是,中國偶像劇也不遑多讓:《將愛情進行到底》、《杉杉來了》、《極光之戀》、《轉角遇到愛》、《海豚灣戀人》、《薰衣草》、《微笑 pasta》……都有類似的情節。
即將被翻拍的《天國的嫁衣》就是典型的“灰姑娘”風格敘事作品,它主要講述了農莊少女陶艾青在一次去巴黎旅行的途中與天才設計師陸子皓相識,又因陸子皓購買了陶艾青從小生活的陶家農莊而有了相處的機會,經過一系列的誤會、事故逐漸相知相愛的故事。
另一部中日都進行過多次翻拍的經典偶像劇《惡作劇之吻》
(日本原名《一吻定情》)
也頗有“灰姑娘”色彩,其故事情節為笨蛋少女湘琴在學校見到了長相、學識、家境均非常出眾的直樹,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他。巧合的是,兩人因意外開始同居生活。天才直樹是湘琴的守護神,而湘琴的單純也感染著直樹,這段感情最終以美滿結局落幕。
2005,臺灣版《惡作劇之吻》。
《一吻定情》電影版,即將于2019年情人節檔期上映。
總結起來影視劇 中“灰姑娘”的形象設置一般具有以下特征:身份卑微或者平凡,與男主角的地位、身份差距懸殊,能引起大部分平凡女性的共鳴。懂事乖巧,積極樂觀,善良純潔,有著自己的執著與對人生的理解,與冷漠/懦弱的“王子”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設定試圖說明,雖然這些“灰姑娘”們在物質財富上不如“王子”們,精神上卻高于“王子”,因此她們才能走進“王子”的心中。
不難理解為什么“灰姑娘”會成為所有平凡女性心中的夢想,這個形象對于女性的樣貌、財富、社會身份等難以改變的硬性條件不做要求,“灰姑娘”所展示出的善良、美麗、順從、堅強以及溫柔是一種容易被模仿的性格模板,并且不會隨著時間和境遇所改變。女性希望借助這些品質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克服人生中的困境,最終找到一個好男人拯救自己。這個故事的美妙之處在于,通過身份高貴的王子的垂青,將一個平民女子直接由社會最底層登上金字塔的最上層,通過解決愛情問題,事實上解決了女主角在人生中的所有“問題”,她得以一勞永逸地華麗變身。
美國作家柯萊特·道林
(Colette Dowling)
提出了“灰姑娘情結”
(Cinderella complex)
的概念。所謂“灰姑娘情結”, 是指女性對于自我獨立的畏懼,并渴望被他人照顧的一種心理??氯R特指出,這種心理出現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出身平凡的女性遭受著命運的不公和困境,但她希望保持對未來的樂觀和憧憬; 另一方面,女性沒有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擺脫當前糟糕的處境。
The Cinderella Complex,作者:Colette Dowling,版本:Pocket Books,1990年10月。
實質上,“灰姑娘情結”反映的是無助的女性對生活完善的渴望與追求。隨著現代社會競爭越來越激烈,男女事實上的不平等,女性的生存和就業處境愈加艱難。選擇一條相對簡捷的上升之道,不再與男性相對抗,企圖通過婚姻改變自身狀況就成了不少中層及下層女性的渴望,嫁給“王子”成為了弱勢女子們躲避社會風雨的白日夢境,而偶像劇正是展演夢境的舞臺。各式各樣的“上嫁”劇情充盈著這個舞臺,為女性觀眾提供看似完美的生活出路。但細究起來,這些“飛上枝頭”的故事不僅僅是難以實現的夸張妄想,而且展示了一種極端反女性主體,推崇男權社會思想方式,對女性觀眾進行反復馴化。
在偶像劇中,手拿金錢的男人依舊是婚戀關系中絕對的權力主體,灰姑娘能進入他們的視線,完全靠的是由一系列偶遇、邂逅構成的離奇命運安排:《惡作劇之吻》的湘琴意外和直樹住在一起;《豪杰春香》中的春香在公園里跳墻不小心砸到正龍身上;《我叫金三順》中的三順誤入男廁所,撞見振軒;《微微一笑很傾城》中貝微微意外地在一款網絡游戲中遇到肖奈;《浪漫滿屋》中的智恩在飛機上偶然與英宰坐在一塊兒……男女雙方的結合是在一種非常態的戲劇化中進行的,巧合幾乎成為了決定性的因素,女性需要“錦鯉”式的運氣,祈禱自己被一個偶然臨幸的男人選中,然后才能開展美妙人生。
《浪漫滿屋》(2004)劇照。
《我叫金三順》(2005)劇照。
不僅如此,男女雙方身份背景、見識閱歷、才智興趣、樣貌身材的差距往往在偶像劇中輕描淡寫,不能成為主人公的主要矛盾,反而層出性格因素是男女主角結合的最大障礙。我們時常在劇中看到,男女主角要么因為情敵的挑撥離間而爭吵,要么因為無法直抒胸臆產生誤會。就算男方的家人無法接受平凡家境的女孩,男方也從未動搖過對女主角的愛情。換句話說,在愛情的名義下,婚姻中的不平等和交易痕跡被巧妙遮掩,取而代之的是情侶個體間的性格差異,似乎“灰姑娘”和“王子”能夠永恒、圓滿地用余生完成這段婚姻,絕口不提女性對男性經濟上完全依附和由此帶來的危機。在這里,一切憂慮和風險都被過濾,所有帶有幻夢色彩的故事只為女性指向了幸福生活的唯一答案,即獲得跨階級的婚姻和愛情。“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是故事的終局,但婚后的生活卻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
除了“愛情”,一無所有
經久不衰的“灰姑娘”敘事固然是偶像劇一再自我重復,不斷翻拍的重要原因,但我們也可以注意到,近年來不少偶像劇作品部分突破了這一敘事框架,如剛被翻拍成《愛情進化論》的《我可能不會愛你》,原版是韓國偶像劇《愛你的時間》。劇中男女地位相對來說更為平等,不太有地位和階級的落差,劇作內容更強調兩人的相知和愛戀的過程。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偶像劇算是在發展中有所進步和改變,形成了多樣化的形態。然而,與其他所有看似無害又養眼的動人,講述俊男靚女談戀愛的偶像劇一樣,它們共同參與了另一種比“灰姑娘”更宏大的敘事,即愛情的神圣化和必需化。
愛情當然是值得文化藝術作品探討與展現的永恒主題。但對于偶像劇來說,愛情似乎不存在任何討論的余地:幾乎所有偶像劇都將愛情塑造成女性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追求的一件事情。在人生的其他情感和經歷都被弱化的同時,以愛為名的婚戀行為被偶像劇塑造成了女性獲得幸福的唯一指望和可能。一個女性如果沒有積極地參與婚戀行為,那么她的人生即是失敗和不完整的。
《翻譯官》(2016)劇照。
因此,偶像劇中的女性角色主要是圍繞著婚戀在進行生活。這幾年上映的號稱職場言情劇的《翻譯官》、《談判官》、《漂亮的李慧珍》、《創業時代》等偶像作品,無一不是言情有余,職場不足。男女主角的主要任務是談戀愛,職場部分多半是穿著光鮮地在會議室里夸夸其談,還常常出現難以讓觀眾信服的低智商職場情節。雖然女主角被安上了“努力工作”和“職場白領”的身份,但她們的情緒、生活都圍繞著感情波動。并且,這些女主人公往往都是那些開始看起來很平凡、很不起眼的、弱小總被欺負,被動的角色,后來慢慢得到男主人公
(在多部偶像劇中為其上司)
的青睞,在其引導或是幫助激勵下,變得漂亮出色,獲得周圍人的注意和認可,她們是被動的、被幫助、被觀賞的對象,而男性則是主導者、引導者和窺視者。在這些掛羊頭賣狗肉的職場劇中,依靠男人依舊是女性獲得人生成就的最重要方式。
為愛而活的故事不僅僅發生在女主角身上,就連女主角身邊的其他角色也大多如此。如果說在青春偶像劇中,男主角與他的哥們還會聊一些戀愛之外的話題,例如工作、興趣等等,那么大部分偶像劇中的女性角色幾乎就是在愛情面前“全軍覆沒”。女主角和她的閨蜜聚在一起討論得最多的就是婚戀相關的主題。尤其是當女主角和男主角之間的感情出現問題時,閨蜜往往可以成為他們愛情的扶助者和劇情的推動者。相應地,當閨蜜有了屬于自己的愛情時,女主角也會擔當知心姐姐或者幫助者的角色。這樣的相處模式中,女性角色們的友情幾乎只是建立在愛情之上,圍繞彼此的婚戀進行,似乎除了傾聽和輔助愛情進展之外,她們沒有共同的興趣或者事業可以分享,這份無所依憑的空洞“閨蜜情”映照著男權統治下建構的許多統一規格,自我空洞的女性:缺乏自我和獨立的人格,人生重心只是戀愛、婚姻、家庭。
《何以笙簫默》(2015)劇照。
與此同時,偶像劇塑造的男女主角間的愛情,往往被塑造成至純至美、忠貞不渝的,是高度提純后的理想化愛情。男主角可以因為對女主角的愛耽誤超越一切,幾乎不被外在因素所阻撓。在《何以笙簫默》里,男主角何以琛等待多年,只是為了獲得趙默笙的愛。在《惡作劇之吻》中,直樹為了照顧生病的湘琴,則放棄了對自己來說相當重要的升學考試,與理想的大學失之交臂。同樣的,偶像劇女主角也常常被塑造成為愛不顧一切,奉獻一切的形象。這些基本剔除現實基礎,沒有一點瑕疵的“完美愛情”,映照的既是女性觀眾們心中的追求,也是她們的不安——在以戀愛和婚姻為唯一歸途的幻想中,如果愛情轉瞬即逝,那還有什么可以依靠呢?
《文之悅》,作者:[法] 羅蘭·巴特 ,譯者:屠友祥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7月。
本書中,巴特的許多分析延伸了阿爾都塞所說的意識形態的“鏡像復制”過程,在生活的各個層面上,鏡像復制自覺或不自覺地發生著。“一切社會公共機構均是重復的機器:學校,體育運動,廣告,大眾作品,歌曲,新聞,都不停地重復同樣的結構,同樣的意義,且通常是同樣的辭語:陳規舊套是政治事實,是意識形態的主要形象。”這種自我復制往往通過日?;沟米约鹤兊?ldquo;自然化”,使自己不引人注目地成為“匿名的意識形態”。而這種意識形態的復制過程,在偶像劇中也同樣運作著。
到如今,偶像劇已有接近30年的歷史,其所塑造的當代愛情神話依舊生生不息。這些夸張、甜蜜、夢幻的故事一再重現揭示的是,當代女性觀眾依舊在貧瘠而雷同的愛情追求中徘徊,她們的追求和偶像劇創造的“愛情至上”價值觀不斷互相影響。
到最后,我們再也分不清是主動地信仰著愛情,還是被教育信仰愛情。恰如法國哲學家阿爾都塞
(Louis Pierre Althusser)
所說的意識形態的“鏡像復制”過程,意識形態本身被人建構出來,但反過來又把人塑造成主體。如今看向熒幕,做著美夢的女性需要警惕的也許正是避免和劇中人一樣,除了“愛情”,一無所有。
標簽: 偶像劇